随笔五则

                                                        

  秋天里的纸屑,我想拿去烧作哀歌。过去的十年,我像一直走在悠长的小径上,一路上情感的顽石留在了身后。现在的现实却是这样的,固定饮食,交通工具,无聊对话,职业化的表情以及漫长的睡眠。睡眠中我经常重复着同一条西去的路线,绕过丘陵,越过一个小镇后边的一座山,有一排一排的红枫树,走进树林,大概几百米有一座坟墓,记不得那主人叫什么,只记得曾经有一群青年在一旁野炊,嘻闹,这时一个男孩在墓碑上留下一根香烟,接着一阵沉默,这种沉默的画面一直像留影印在我记忆里,然后他们开始舞蹈,手的姿势诡异又玄幻,直到我离开又独自走回城市的街区,脚下有个的易拉罐一路被我踢着往前,这种噪音在梦里有很强的标识性,每每睡眠时又会回到这里。一天,我翻阅到一本《西藏亡度经》,沉迷死亡的艺术,想象中阴境相中明光的画面,我知道日子还很长,即便梦境也很难有这样的模拟画面,不想虚度时间却正沦陷在虚度的轮回里。

  再次睡眠又有了新的画面,袅袅炊烟,穿过炊烟可以看到几只鸟和乌鸦停栖在土墙上,看见自己正在这土墙上面涂鸦。我确信看见的就是我自己,纷乱的色彩和不羁的线条也不能让我摆脱客居在那个梦境的状态。每天醒来就开始被气味环绕,没有花香,有的是汽油味,聚脂味和一氧化碳……只有站到单位的大厦楼顶,四面的风可以带来片刻清醒,我的感官并不取决于天气如何,我的处境处于职业道德的压迫下,我和他们交谈,词语机械和规范。我异类的内心,还不断在星相玄理中寻找答案,卜卦吉凶或是在他们的嘲笑下面无表情。过去十年,缘起缘落,什么也没有值得纪念的。我觉得不需要解释这一切,我可以和陌生人虚伪地互称兄弟,善恶就在我的一念之间,真假也混在了现实与梦境之间。

  既然不能或不得反对某一存在,那么可以裸裎地支持到它的存在显出荒谬。真实是这样的,我们总要面对并在阿基里斯和乌龟之间作出选择。这种选择的意义不是绝对真理的范畴,更多是属于同情。同情,不同于我们想象自己立于新街口广场的天桥上用肺叶去净化城市的废气;不同于欣赏远处的霓虹灯或女人性感的服饰;不同于传统赋予我们的合理逻辑,它是偏执的,使我们成为抽象的工具,对事物的爱与事物本身的大小无关。我们生来是亚里斯多德派还是柏拉图派?秩序可能是错误的,那么一首诗中的实词可能不含有意象。极端主义只是把时间作为一种摆设,就像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们的诗总是带有欺骗性,即便极端的先锋成为传统。诗人的情绪是片断的,时间使这些情绪悖论地结合起来,时间给了诗以空间,那么连续的描写或现实的自诩是否更加虚伪,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空间可以容下它们,即使在审美的历史中沉淀很多句子。

  诗人在某种程度上是神秘主义者,并不一定有宗教性,可能在一次晚餐后杜撰了一则神话或乌托邦传奇。诗人的思想更多是玄学的,众多神经中的某几根错出四维也不无可能。我们即便真实地描述,也要自省根本没有永久的真实。在理性面前,我们更多表现了温柔的部分,怀疑子夜的月光能否照到落笔的案前,畅想伴随着抽象的感知,我们的确怀疑过,才有了后来的沉默和形而上的句子。写实的极端主义又是彻底的反极端,在未知的而又逐渐深刻的认识中仿佛听自己独自在学鸟鸣唱。我们不得不依靠语言,敌视语言,发明语言,因为没有更捷径的方式了。

  我不习惯去评论别人,尤其是他们表现出的真实形态。我宁愿低估自己的语言,用二流的水平逃避评价。在家我用铁栅栏四面禁锢了可以通向小石坝街的一楼住宅,只会冷漠地站在阳台铁窗内打量途经小石坝街去白鹭洲公园的行人。我宁愿将这种日子规划到十年以上,平淡而枯燥,也不去对他们的二流小说大放厥词。

  尝试用简单的方式表达复杂或复合的心理变化。我面对非时间性的题材,去体会现代艺术对我的灌顶,这是一个纯粹的问题。不能把敏感解释为感知身后的事情,有时候敏感导致无端的孤独。为什么众多的艺术家选择自我流放,不知所措,引用巴尼特·纽曼的话:“美学对于艺术家就像鸟类学之于鸟。”这毕竟是一个二流鸟占绝大多数的世界。没有结构也就没有解构。审美总是粗野地对待任何人,甚至不放过一个白痴大脑中负荷扭曲的,非自然的行为。怎样去理解固执、迷惘和冲动,语言惯性一方面要革命循规蹈矩的教条,一方面又造就一个假设真实的体验,就像一个各自领着自己的孩子交流寓言的童话。当然格调总是被站在低处的人予以否认。当然气氛可以像植物一样在气候适宜下培养。当然完美这个词出自于门牙比较坚硬的那一类人或族群。我几乎要在风度两个字下认栽。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戏剧性给创作一个没有理性的绝妙借口或者一个恶趣味的纪念。

  为艺术而艺术。奥斯卡·王尔德给我们一个道德矛盾的唯美观。一时间可以散布纯感官的净化,驾驭与否认之间微弱的平衡。如果给我浏览一个世纪的宗教,我可以看到一个悲剧的永恒意义。这个意义不是用来面临的,而是背叛。

  体会应约远行,停歇在某个僻静小镇林荫街北侧的一处街头茶座与她聊天,从她稀薄的眉毛谈到这里的秋天和满山的野菊花。沉默时望向南侧,像一幅无人的风景画镶嵌在镜框中。一旁的她拿出萨克斯,音乐低沉,微风在她的手指间流动。迷惘中我看到昔日的阴影在鹤唳的水纹里散去。我几乎看见自己牵着童年的她和身后一串凌乱的小脚印,听见与她一起同声念着:鹤鸣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这声音似远似近,枢机无常,我们异口同声,其臭如兰。周围旁观者都保持着固定的姿势,其静也翕。那年从未想过在一棵古树下过夜,会留念那棵树。鲜艳的果子与我在后来的梦境产生了因果。我注视她的手指在韵和风景,那种音律证实了我们在某一个时间里真实存在过。我静坐一个下午,像一把剑在剑鞘里发出震动,却不愿出鞘。我在音乐中幻觉出一队送葬的蝴蝶和它们痛苦地扇动着翅膀。她最终停止的吹奏,左手还在习惯伴随右手舞动,似有一种延迟的伤感。我能描绘一个梦境,用体面的语言,其动也辟,那梦境中故乡住满了神祗,草地上散满了《吠陀经》、《山海经》、《古兰经》、《圣经》、《佛经》,神的使者在堆满鲜花的废墟上开坛布道。在僻静的某处,她的躯体散发着异香,我们融为一体,神音飘渺。那些日子可以与神棋弈,可以相拥仰望远处的荒凉,可以漫步密林,倾听黄莺倏忽即逝的鸣唱。梦境中谁也辨别不了真假,有人告诉我幸福就要置身处于无知的境界,毫不吝惜地放弃真实。

  体会回忆。把往事作为一个比喻,就像从时间的意义上取缔现在,因为现在只是基于过去和未来情绪化的假定。我并不关心回忆,那只是正在过去的时间跌落在已经过去的时间上,是一种对未来的浪费。她吃惊地听我论述着,仿佛她是我一不小心虚构的人物,甚至不奇怪我这样的人也会像苏格拉底那样以哲学的安详喝下那杯毒芹酒。我说死亡也只是过程的一部分。她逐渐不奇怪在我身上每时每刻发生的任何变化。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她说我是一个过于创新而不念旧的人。我问自己,我是吗?

  时间的空虚,光线分离了左右,用象征来解释制器的意义。语言像青青草芥肥硕的食欲,最后在睡眠中消化时间,熬夜思考的人近似死亡。如果右半脑无声地安息,仿佛黑暗中思绪的潮水在羸弱的时刻与内心的坚强构成对立。想象某河,某河引伸到某桥以及其护栏设计逻辑的规范性,这种线性的逻辑可以使无数的声音饱和到寂静。那么在彼岸的方向又假设了某街,因为是最不具偶然性的某街,可以邂逅、遭遇或狭路相逢,没有选择,在视野里留下区域局限的印象,一种地方意义与文化的冲突,以某街的直线与90度的拐弯,构成了某城四方的模式。这不过是在某段悲伤的曲子牵引下我哼出的意识流,用一种迎面而来的直觉,表达一种无序的语境。如同一座非主流建筑一下子进入眼帘,谁能垄断某个时代或是隶属时代的语言,尤其是描绘性的,其序列、其节奏、其旋律代表了超越文字的部分,你不需要去理解我的每一个句子,当做语音来听,好像某个惊叹的重音兼容了一个国度的各地方口音,尝试可以从一种语调里感受某处民风、民俗的气息,从而淡化你对写实主义描述会产生的莫名奇妙的悲哀感。

  我们梦想一个背景,一个原始的山脊丛林密布,人和其他生物和睦相处,衬托出时间在这里宁静的自然中失去了作用,审美可以随主观重新制定范畴,比如以几何图形的人为标志,这时不同的人构建的画面是由他的观察经验导致的。有人会联想山区和城市之间维系着公路、机械、垃圾,在城乡演绎出资源匮乏、文化缺失和质朴又低俗的画面。也有人为人类自诩的进步设想了钢铁的纪念碑,其金属的光芒照出他对现代化的梦想,欣然结束了自然物种原始和谐的原生态。背景的变迁像历史一样进化,直到我们忘记本能的梦想,重新以煽情和价值背离构建庸俗社会学的定义,人类自然进化的共识注定使我们的潜意识更加孤独。为什么我们常常自我矛盾,原始的臆想被理性控制,个性成为异类被清理,进入集体主义社会,形成族群思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内心色彩能够自然成画的意识流被自己活活抹杀的过程。

                                           200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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